午后的窗
窗外的蝉鸣突然密集起来时，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发呆。宋体五号字在白光里洇开淡淡的影子，像宣纸上没干透的墨，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教室黑板上的粉笔字重叠了。那时候的夏天也有这样的蝉鸣，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，粘在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口上，粘在课桌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，连风从走廊吹过，都带着被晒得发烫的味道。
起身去倒水，路过客厅的藤椅时，瞥见母亲织了一半的毛线筐。藏青色的线团滚落在藤编的缝隙里，针脚上还挂着半只没完工的袖套，针尾的塑料珠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。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冬天，母亲总是坐在台灯下织毛衣，毛线团在膝头滚来滚去，织针碰撞的哒哒声混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，成了我睡前最安稳的背景音。那时候总觉得母亲的手很巧，一团平平无奇的线在她手里绕来绕去，就能变成带着花纹的毛衣，袖口和领口还会细心地收出好看的弧度。有次我趁她不注意，偷偷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往身上套，结果被过长的袖子蒙住了脸，听见母亲在一旁笑个不停。
水杯接满水时，冰凉的瓷壁贴上掌心，才惊觉已经入秋了。楼下的香樟树开始落叶，碎金似的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地上，被风吹得晃晃悠悠。记得去年这个时候，也是这样的天气，我踩着满地落叶去巷口的杂货店买酱油，老板娘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择菜，看见我就笑着喊：“小姑娘，你妈昨天还来问有没有生姜呢。”她的声音裹在桂花香里，温温软软的，像刚出锅的米糕。杂货店的玻璃柜里总摆着各种糖果，水果硬糖的糖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，我小时候总缠着母亲买，她每次都会捏一颗橘子味的塞给我，自己却舍不得吃。
回到书桌前，文档依然停留在上午写的那一行。忽然不想再写了，便关掉电脑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相册。封面的塑料膜已经有些泛黄，边角也磨得卷了起来，翻开第一页，是小学毕业照。照片上的孩子们挤在一起，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衬衫，有的人领口歪了，有的人头发乱了，还有人偷偷做着鬼脸。我在人群里找到了自己，扎着两个羊角辫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，手里紧紧攥着一朵皱巴巴的小红花。那是班主任亲手给我们戴的，她说我们都是最棒的孩子。拍照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，摄影师喊“茄子”的时候，我看见前排的男生偷偷眨了眼睛，后排的女生在悄悄咬耳朵，而站在最边上的班主任，正温柔地看着我们，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。
翻到中间一页，是大学毕业旅行时拍的照片。我们五个室友挤在海边的礁石上，海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，每个人都笑得一脸灿烂，身后是翻涌的浪花和淡蓝色的天空。那天晚上，我们在沙滩上生了篝火，围着火焰唱歌跳舞，有人弹起了吉他，有人唱起了跑调的歌，还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泪。不知是谁提议说，十年后我们还要来这里，不管那时候在做什么，都要带着自己的故事回来。如今五年过去了，有人去了北方，有人回了老家，还有人嫁了人，生了孩子，我们渐渐少了联系，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到对方的动态，才想起曾经挤在同一个宿舍里分享零食、熬夜复习的日子。
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，是和初恋第一次约会时看的电影。票根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，只能隐约辨认出影院的名字和放映时间。那天我们在影院门口等了很久，他手里拿着两杯可乐，冰块在杯子里叮当作响，我紧张得手心冒汗，不停地绞着衣角。电影演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，只记得黑暗中他偷偷牵起我的手，掌心的温度烫得我心跳加速，屏幕上的光影明明灭灭，映在他年轻的脸上，忽明忽暗。散场的时候，外面下起了小雨，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，自己却淋着雨送我回家。那件带着淡淡洗衣粉香味的外套，我后来洗了很多次，总觉得还能闻到那天的雨味。
合上相册时，窗外的蝉鸣已经停了。暮色像一层薄纱，轻轻笼罩了整个城市，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，昏黄的光透过树叶洒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厨房里传来母亲切菜的声音，菜刀与砧板碰撞的笃笃声，混着抽油烟机的嗡嗡声，像一首温柔的交响曲。我走到厨房门口，看见母亲正系着围裙在炒菜，油锅里的青菜滋滋作响，冒出阵阵香气。她回头看见我，笑着说：“等会儿就能吃饭了，今天买了你爱吃的排骨。”
我靠在门框上，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，忽然觉得很安心。原来那些被我们忽略的日常，那些看似平淡的瞬间，早已像藤蔓一样，悄悄缠绕在记忆深处，长成了最温暖的模样。就像此刻，厨房里的香气，窗外的暮色，母亲的笑容，还有相册里那些泛黄的照片，都在告诉我，生活或许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，但这些细碎的美好，就足够支撑我们走过漫长的岁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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